出發之前,我對馬來西亞眾所皆知的多種族多元文化已經有心理準備,實際抵達後,遠比書籍或網上資料,有更強烈的衝擊與感觸。
文章篇幅很長,下面是AI生成的摘要聲音檔,可聽聽有興趣再讀全文
大馬經常看到不同族群之間的差異,可是下一刻又看到族群沒有差別的點,例如當我在檳城的觀音廟時,廟宇與周邊巷弄的格局,都有身處彰化或台南古都的感受,若是真的拿檳城觀音廟與彰化觀音亭做座標參照,就會發現非常多相似處,觀音廟都處在最起初的城區範圍的正中心點,彰化關帝廟的位置,在檳城出現的是印度廟,彰化孔廟的位置在檳城則是基督教堂,鄰近還有清真寺與福德祠,有興趣可嘗試將地圖旋轉做空間參照,大馬對信仰的需求不分族裔,在有限的街區空間,各信仰各安其所的共存,所以這條街又稱為「和諧之街」。
走進了附近的茶餐室(kopitiam),看到多族裔不分信仰一起擠在茶餐室用餐,一開始會以為雞飯、雲吞麵可能華人愛吃,海南麵包與咖哩雞可能是印度裔,nasi lemak 則是馬來人,實際上全然不是這麼一回事,信仰也許無法共享,但在飲食上,除了伊斯蘭信仰者必須遵守的飲食戒律,大馬人不分族裔,只要是好吃的都會大口吃下。
馬來西亞朋友很喜歡推薦外國人吃辣死你媽(nasi lemak),辣死你媽實際上多數並不辣,是一種椰漿飯,搭配炸江仔小魚與叄巴辣醬 (sambal tumis),這也是一個多民族共享的料理,你可以在吉隆坡由華人掌廚的 Village Park 餐廳,吃到清爽卻奇香無比的椰漿飯
也可以清晨時在馬來婦女開的街邊檔口,吃到辣到你想叫媽的叄巴辣醬(sambal tumis),印度廟附近的 nasi lemak 則增添些許印度香料飯(nasi briyani)的風味,印度風味的配菜比例高,如坦都里烤雞與脆餅。我個人則最喜歡 nasi lemak 搭配仁當牛肉或亞參蘇東(asam sotong),然後再點上一塊馬來炸雞,熱量爆表這種事來馬來西亞就請忘了吧。
同一道菜,不同族裔有不同的側重,華人在意米的烹煮,馬來人首重辣醬的層次感,印度人則更希望能在其中吃到熟悉的傳統風味,多樣性的交融就是馬來西亞食物最有趣之處,例如前述Village Park 的華人老闆烹煮椰漿飯的秘訣是連蒸三回逐次添料(下圖),這種手法在印度香料飯(nasi briyani)就常被使用,是創始人自己揣摩出來的或確實跟印度料理借鏡,不得而知。我還見過不少馬來人經營的 nasi lemak ,裡面放的不是最常見的水煮蛋或煎蛋,而是中式鹹蛋!可惜我當時已經飽到絲毫吃不下,否則很想嚐嚐那是什麼滋味。
即便不同族裔的料理人有不同風味,客群往往不會因此受限,大馬人味覺的偏好光譜實在很寬,美味的店家不管什麼族群的客人都有,大馬人對待不同飲食文化的態度是非常平等的(當然政治上未必平等),這點我覺得台灣社會值得學習,我們談論飲食時,還是常不自覺帶著社經階層的刻板印象。
料理的思維在不同族裔,也經常有異曲同工之妙,例如薄餅是大馬所有民族都有各自的料理方式(可翻閱陳靜宜老師的著作),華人的福建蝦麵以濃郁的蝦味湯頭聞名,我發現馬來人料理也有一個 mee udang 的蝦麵料理,兩者沒有直接關係,但是料理創作的思路非常雷同,咖哩麵、雞飯(nasi ayam)也是同樣的例子,不同族裔做出來的口味也截然不同,各有其精妙之處,所以來到檳城,除了各種茶餐室,印度裔的嘛嘛檔(mamak)也一定不能錯過。
路途中的感觸:在大馬,你以為是界線的地方,其實只是你認知的界線,你見到界線的地方,也許明天就發現新的事物輾過去,讓先前的界線毫無痕跡。
最明顯的界線被改變來自於自己的變化,才一兩天,我講話也開始中文台語英語夾雜,本來三種語言我都算道地,混在一起夾雜講,我感覺自己語感都錯亂了,聽到自己口中說出類似晶晶體的話,還有種難以言喻的羞恥感。有時候,談話的對象還夾雜馬來語或廣東話,但他沒意識到,對話時,我必須講的同時判斷對方反應,經常一句話還沒講完,發現對方不懂,就要快速切換另一個語言的詞彙,來讓對方理解我意思,當我切換越快越順暢,他越覺得我好聊而且語言能力好,我甚至被逼著偶爾冒出日文,可是即便一句話我夾雜三個語言,但對方毫不在意。
這打破我過往的語言習慣,大馬語言能力好的基本標準,是語系的廣度與詞彙的包容度,而不是發音的精準或語彙的深度,作為標準話的馬來語原先就是拼裝而來,在不同族群的使用下,相同的語彙固然多,但各族群把自己語言的更多慣用語夾藏進去或挪用,讓馬來語變得更具包容與多元性(當然也更複雜了),隨著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們頻繁相互流動、交融和交流,所有的文化界線都變得越來越難以辨識。
福建移民是大馬華人中最多的,普遍都會說福建話,不過台灣台語跟馬來西亞的福建話差異不小,北部的檳城福建話向馬來語的借用語較少,我們聽起來就較好懂,但越往中部南部借用語越多、發音腔調越重,甚至混進潮州、客家或馬來語,聽起來就極吃力,對凡事喜歡追根究底的我來說,讓自己放輕鬆接受這些交融後的語言產生的不解,充滿好奇心卻無法被滿足,著實難受(有些詞彙大馬人也不知道從何處用過來,或為何這樣使用,多數時候就只是習慣這樣說,或聽人這樣說過就學起來用),可能得真格去當地長時間進行田野調查,才能更清晰的梳理出脈絡。
土生華人 (Peranakan)
事實上,即便是如今大馬的五大族群中,馬來西亞華人也並非是那麼純粹華味,像是還有土生華人、土生葡萄牙人這些,土生華人 (Peranakan) 詞意是由馬來語的 Anak (本地的) 與 Child (孩子) 組成,是指馬來本地人與外國人通婚後的後裔,由於族群混合的多樣性,土生華人只是一個模糊的詞彙,像是菲律賓就有極多不同的混血族裔的稱呼與分支,例如麥士蒂索人 Mestizo 就包含華裔混血、西班牙裔混血、阿拉伯裔混血…等等。
在馬來的土生華人 (Peranakan) 中,最特色鮮明的莫過於峇峇娘惹(Babas Nyonyas),不過若釐清血緣與認同,可以說峇峇娘惹 (Babas Nyonyas) 都是土生華人 (Peranakan),但不是每個土生華人 (Peranakan) 都是峇峇娘惹 (Babas Nyonyas) 人,以下簡稱娘惹人,娘惹人也並非馬來專屬,泰國、緬甸、印尼、新加坡等地也有。
娘惹人是少數族裔,並不是我們刻板印象中文化落後的少數民族,家族成員有的甚至可溯源到十代以上,祖輩遠在荷蘭殖民前就定居在馬來、爪哇,取了當地女性為妻,生下的男孩稱為「峇峇」,女孩則名「娘惹」,默默累積家族財富,太田泰彥描述到在英國取代荷蘭統治麻六甲等地後,峇峇娘惹來到最顛峰的財富盛世,富裕促進了對消費文化品味的精雕細琢,關於娘惹人的興衰與文化特徵,有興趣多了解推薦日本記者太田泰彥寫的【發現峇峇娘惹】。
我對娘惹族群充滿好奇,很大一部分來自他們的文化產物之獨特品味,已經顯著地與祖輩的家鄉中國,有很高的歧異性,當一個移民或混血的社群與原生中國的社群,在文化發展走向不同方向時,這還能稱為同一個民族嗎?巔峰時的娘惹人是否有自覺自己在消費與文化上的高度,已經遠超過當時的中國?當這個自覺意識與財富自由的雙重條件出現時,他們還會維持對祖籍的國族認同嗎?他們之中有人經歷過對祖國幻想的破滅嗎?
好奇感的第二部分也源自參照台灣人的處境,有許多人即使祖上不是 1949 遷徙來台,是在台灣落地生根數代,有的長達兩百年以上,例如號稱祖先來台至今十代的連勝文,但還是抱著落葉歸根的不切實際,又例如某位明明是在台灣好幾代的台灣人政客,卻將自己的名字改為崑崙山上的一株小草?他祖籍也跟崑崙山脈所處的省分八竿子打不著!不僅這群別有居心的政治人,我很納悶這群成天喊著落葉歸根的台灣民眾,會不會是對自身移民文化的不自信與充滿刻板印象?是什麼區分了芋頭跟番薯?
對峇峇娘惹的諸多好奇探索與疑問,也引發我反覆再確認自己的認同歸於何處?政治光譜的我是 1450,文化認同跟族群認同上,我算是驕傲的土生台灣人吧 (笑)。
以往學術中有許多關於離散人群 (diaspora) 的認同討論,在研究 18、19 世紀東南亞,都以海外華人作為含糊的描述主體,其中各族裔族群較欠缺深刻研究,偏偏娘惹人社群歷來就是低調、封閉,藏身在馬來人、華人中,神秘的色彩讓外人很難有機會接觸到他們,這趟旅程我積極地跟路人攀談,某個程度也是想碰碰運氣,看看是否能遇到明確族裔認同的的娘惹人,可惜沒直接遇到,不過遇到一位檳城朋友,其 70 幾歲的娘惹奶奶,是製作傳統娘惹服裝與珠繡鞋的老師傅,他願意在我下次去檳城時會幫忙引見,希望下一趟有機會能認識更多。
身處大馬,有多熟悉感,卻也時常被陌生感挑戰,像在伊斯蘭博物館看文物,突然看到聲援加薩的童畫特展,才被提醒到這是一個伊斯蘭信仰,且與我對以哈戰爭的政治立場截然相反的國家,同樣伊斯蘭兄弟,新疆維吾爾人不也是伊斯蘭嘛,所以與其說是盲目的宗教信仰,更多還是國家政治的選擇。
又或是正當我心滿意足吃完 Nasi Kandar 在散步,迎面就看到紅通通的招牌「馬來西亞一代一路研究所」,朝貢體系是前殖民時代的古中國維持東南亞影響力的方式,一代一路是中共試圖重建現代版本的朝貢體系,好喔,身為一個外國人沒資格說什麼,只是感受到這國家政府,對內淡化華人影響與強化馬來認同,對外有利益之處,也毫不猶豫親中,同時也跟美國討好處,在大國博弈間求生存,馬來西亞數百年的歷史一直是如此走過來的,這樣一個國家會輕易變成中共一代一路的魁儡嗎?我是存疑的
無論如何,馬來西亞就是這麼複雜又迷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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